蒋琦:论话语

人出生伊始,都只会用哭泣微笑来表达自己的快乐满足和痛苦向往,然后一步步经历咿呀学语、模仿练习、领悟积累的过程,渐渐练就一副能言善辨的嘴上功夫。

这的确是一门功夫。借助语言,在不同的场合面对不同的个体或人群,选择合适得体而又充分表达自己思想和意愿的功夫。有些人讲话,能潇洒地撒开去又自由地收拢来,旁征博引纵横开阖却始终紧扣主题,真正达到了形散而神不散之韵,这样人大多知识广博,思维清晰,逻辑严密,口齿伶俐,如果再兼及磅礡激情则是天生的演说家。而有些人话不多语,要么散乱无章要么离题千里,分秒之间就把自己和别人绕得找不着北。

还有一种人,身处两者之间。从话语的层面看,似乎具有无可辩驳之势,但话语下潜伏的主义和观点,却让人无比置疑。前些年火遍神州大地的学术超女于丹,那口才的确具有以水点灯之效,人们如果只带耳朵不带脑袋地听,也能被她蛊惑得恨不得马上立地成佛,放下一切私欲杂念,只关注自我的麻醉定力,就能获得圆满的人生和幸福的生活。这是一锅结结实实的愚民鸡汤。很快有专家学者出来辟谣,他们大声疾呼:于丹讲论语,孔子很着急。于丹妄图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化解连孔子自己都没有厘清的困惑没有超越的两难。她太过天真,以为天下都是同她一般的肤浅之辈;她也太过阴险,差点把芸芸大众带入她的混乱之中。

孔子曾下断言,巧言令色者鲜仁矣。老子也劝诫,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两位智者的看法高达一致,即那些善于在语言上粉饰聒躁的人,大都不是什么好鸟!老子自己讷讷寡言,也许是没有遇上棋逢对手的谈家,也许是在智者眼里,话语已显得多余。而孔子最中意的学生颜回,也是讷讷少语。但翻开《论语》,随处是孔夫子对他毫不遮掩的藵奖: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二过。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孔老头是个性情中人,他夸赞之余还矫情地说,等回发达了,老夫去给他做帐房先生!颜回听后,不知是如何回应的,是继续讷讷寡言,还是回一句:学生不敢当。此话应在情理之中,不属巧言不算令色。

说来说去,关键还是语言下的思想是否接近智慧,语言下的人心是否掬得光明,他是以蛊惑的话语让你深陷思想的迷途,还是用激励的话语让你从颓唐中振作,他是用智慧的话语为你分析大势理清形势,还是用阴险的话语让你腹背受敌,他是用关切的话语让你感受人心晴朗,还是尽恶毒诽谤之能事让你百口莫辩,他是用语言的温暖让你感受春之和煦,还是挥舞唇枪舌剑让你领略江湖的波诡云谲。

真诚、简洁、清晰、得体的话语最迷人,虚伪、冗杂、混乱、污浊的话语无异于垃圾。欲要简洁得体的表达必得有一种清晰平和真诚的思维心境,否则往往词不达言、混乱不堪,满嘴胡言乱语虚伪诳语,甚至满嘴喷粪,让人耳不忍听,目不忍视,避之不及。

同一桩事情同一方景物,不同的人往往会有不同的叙述表达,能否说得雅致、得体、有趣,这关涉话语者的文化背景、思想修养和人生兴味。

言为心声,嘴上的雅致要靠修养心性。大庭广众之下,也许粗鄙被暂时掩饰,一旦神经松弛,各种不堪的话语又会随意吐出。佛家讲,口吐莲花,莲花不是一般人能吐出的。普通的俗人吐出的大多是诳语、污语、怨语,那是因为心里藏污纳垢,离莲花高雅清凉的境界相去甚远。

人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交谈需要棋鼓相当的对象,只有灵魂和思想高度契合的人才能痛快享受那种交流的乐趣。魏晋时期的清谈者,他们谈的何尝仅是话语,更是思想、主张、观点和学问,黑暗的政局让一切始于清谈又止于清谈,只为我们留下一声声遥远的绝响,久久回响在中华大地上。

对弈又称手谈,说明交谈可以不用借助语言,即使不着一言,我们依然可以心领神会,你在造势,我在攻城,你在掘地,我在溃堤,你一剑封喉,我一招致命,那种思维的碰撞和交锋,依然壮美如惊涛拍岸,绚烂如天边云霞。

又何止是围棋?伯牙叔齐的知音之意,晏小山的琵琶弦上说相思,蒋捷的人生三阶听雨,黛玉的轩窗听雨,那琴声、雨声无不在刻画人生的稀世之音,诉说刻骨的相思之意,体味无常的风刀霜剑。

世间曾最让我们烦闷后来却每每想起的温暖话语,总是妈妈的声声叮嘱,我们曾无比厌烦于她的琐碎,最后却无限感怀于她的挚爱,对孩子无与伦比的疼爱和关切,仿佛粗茶淡饭其貌不扬其言不美,却永远地滋养着我们,成为我们人生最原始最持久的动力。

在人前批评你在人后夸奖你的人,一定是你生命的贵人,那些话值得你再三思忖,因为那是真正关心扶持你的人和话。

两情相悦时,总是情话绵绵,所有的肉麻都是甜蜜,所有的思念都长出翅膀,更有含情脉脉的文士雅客将满腔的柔情蜜意化作一封封的情书一首首的情诗。爱时,再多的话也不多,情冷潮落后,一切都显得多余,更何况表皮之上的话语?!

历史上因言获罪的人很多,最著名也最悲催的当属史马迁,几句原本忠诚的谏言,竟激怒了一个不可一世的君主。其实背后的因缘并没那么曲折,只因史马迁的话影射了这位君主最宠爱的李贵妃的哥哥的无能,故而激怒了那个掌握着生杀予夺的王权。纵然智如太史公,在发表那番谏言时,也如此得考虑不周,他只顾着表达自己的忠诚和坦荡,只顾着陈述对事物的真知灼见。

那一刀曾是一个男人最大的屈辱,那一刀最终成为这个民族永远抹不去的伤疤。幸好那是一个无比顽强的男人,他没有倒下,反而在斑斑血泪中挥动如椽大笔,为这个民族立碑作传光耀千秋。他是真正的万世之师,他比任何的君主都更伟大更得人心。

只是后世子孙大多从他的经历中学会了讨巧学乖噤若寒蝉,而丧失了作为男人或公知的铮铮铁骨和良知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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