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琦:宝玉,你好

《红楼梦》是中国文人心中的一座永远的高峰,一本博大精深的奇书,写尽艺术的瑰丽,写尽命运的无常,它穿梭在儒释道之间,解读鸿蒙初开,人生本意。十年浩劫里不少人仅留着一本它,捱过那枯草般荒芜荒凉的岁月。巴金说,我们不能仅靠大米活下去。对于追求精神向度的人而言,书本和大米的意义是同等重要的,甚至更重要。
年少时读《红楼梦》,看的是热闹和排场,那喧喧赫赫,那非凡气度,那顶级品位,赏雪听雨的讲究,吟诗作赋的风雅,纯美爱情的温柔与险峻。而今读《红楼梦》,看的是人生百态品的是人生百味,以悲写乐,所有的欢宴即将结束,所有的相聚终究离散,人生是一场四大皆空的虚无。那些人物就是你我他,那里有着我们自己的渴望和期待,失落和悲哀。

黛玉离去前低吟着“宝玉,你好……”,怀着对情爱的幻灭,怀着对宝玉的质疑寂寞离去。高鄂的续写一向颇被诟病,但这个情节我却深为赞赏,两个把爱和美作为毕生追求的人,在他人的操纵下,一个痴痴傻傻还心怀期待,一个幽幽怨怨已魂魄归西,命运这样的绝情冷酷。这次,黛玉真的误会了宝玉。误会是免不了的,人间的误会何其多也,不差也不多这一宗。绛珠还泪,泪已尽,就该归去。

宝玉,你好……你好,宝玉!

宝玉是独一无二的。在他身边展眼望去,遍地都是俗如贾琏,蠢如薛蟠,贪婪如贾珍,虚伪如贾雨村,好色冷血如贾赦之类的浊臭男人。在他们眼里,女人都是玩偶,是纵欲的工具。甚至那个所谓智勇双全的柳湘莲,也不过把女人当作自己的陪衬,仅凭着一句冷言,就将尤三姐一剑封喉,何等薄情寡义!只有宝玉这个异类,嗅出了女儿身上的芬芳珍贵不同流俗,只有他懂得欣赏珍惜闺阁之中的冰清玉洁,诗情画意,运筹帷幄。

宝玉是孤独的。这世上唯一的知己仅有黛玉,她们之所以相爱是因为精神相通惺惺相惜。懂得才会深爱,他们的爱是抱团取暖。世界太荒凉,唯有你让我感到丝缕暖意。围绕在宝玉身边的疼爱他的祖母、呵斥他的严父、爱慕他的宝钗、湘云都在劝他要好好学习经世治学,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他们说的都不错,那是一般男人成功的必由之路。但他们都不了解他,只是一味地以世俗和现实的评判标准去要求他。那是他们希望的样子,却不是他向往的样子。宝玉是孤独的,世人皆在名来利往中熙攘,唯独他不合时宜地追求着纯爱和绝美。浊世滔滔,你却要独善其身?那就等着幻灭和孤独吧。

宝玉也是软弱无能的。他瞧不起功名利禄,瞧不起文死谏武战死,但他的诗书棋酒花的生活又离不了功名利禄带来的丰衣足食,上层建设总是要靠物质基层来奠基。其实他也是懂世俗生活的,刘姥姥二进大观园贾母带着她逛园子,一群人在妙玉的栊翠庵里讨茶喝.过洁世人嫌的妙玉要把刘姥姥用过的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扔掉,被宝玉拦下:“干脆送那婆子,让她去卖几个钱贴补家用。”这是宝玉的体贴和善意。但晴雯被逐出贾府后,羞愤交加、贫病交加,宝玉伤怀无限,却无力伸出援手,只能眼睁睁看着晴雯芳魂飘散空悲切。人都有各自的局限性,无力感是我们大多数人面对现实时的感受。宝玉也不能例外。

当大厦呼拉拉倾倒后,曹公在无限落魄潦倒之际,靠卖画甚至乞讨为生,日日和着血泪回忆着曾经的繁华和温柔旧梦,大观园里关于诗书棋酒花的浪漫欢宴,宝黛对爱对自由的炽热渴望。残灯如豆,晨星寥落,一间破屋一条旧毡抵不住四面八方的嗖嗖冷风,命运的无常、人生的悲凉在他心头深切浸润。终于,旷世之作开始酝酿抒写,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命运的颠沛流离、历经的繁华凄凉都是为了人类文明史上这一伟大的使命所作的铺垫和预演。

仿佛此刻才明白,从前那所有的欢宴和繁华都是如今凄凉景况的反衬和背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都是去赶一场离散的悲歌。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关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是蒋捷的咏叹,也是宝玉、曹公和你我他的人生。

这里有僧有道,遍地轮回和虚无,命运的判词早已写好,一切都是前生命定,何必再作无谓的挣扎?

这里有诗有画有芬芳,这里有情有爱有温暖,即使终究离散,我也要好好爱这人世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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