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慕竹：杨过，你爸爸喊你回家吃饭

一

金庸笔下的男主角大抵遵循孟子的一条“坑爹”的定律：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失其老爸。

郭靖的爸爸命丧牛家村，自幼与母亲李萍在大漠相依为命；杨过出生后也没了父亲，只因老爸杨康认贼作父，自毙于铁枪庙，而母亲穆念慈没过几年便郁郁而终；张无忌的境况则稍为好点，童年时就拥有一座私家岛屿，无奈好时光易逝，一入中土，父母双双自尽；袁承志家世显赫，其父是抗金大将袁崇焕，可惜在袁公子七岁那年，袁崇焕惨死；韦小宝就更加离谱了，有道是英雄莫问出处，他的“出处”还不止一处，他的父亲可能是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偶尔细细深思，金庸当真腹黑。其他如令狐冲、胡斐、石破天、狄云等都是孤儿。

金庸的每一部小说都那么励志，没爸的孩子更容易成为一代大侠，走向人生巅峰。像大理王子段誉，父母百般疼爱，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纵然凌波微步、六脉神剑两大绝技加身，也终究是个撩妹高手、泡妞专家，成不了一代大侠。

二

于是问题来了：成为大侠真有那么重要么？

做一个认认真真的百姓行不行？

午夜梦回，听帘外雨潺潺，李萍无数次想起亡夫郭啸天，柔肠寸断。假如时光逆转，她一万个不愿意郭靖成为当世大侠。

依据脚本剧情，郭靖成为大侠之前，父亲郭啸天必须被官兵杀死，母亲李萍挺着大肚子被恶棍段天德掳走，一路苦头吃尽。还要提防段天德痛下杀手，不然脚本中断，郭靖胎死腹中。所幸在兵荒马乱之际，李萍产下郭靖，次后遇黄蓉，学降龙，一步一步迈向大侠之路。

李萍只能在内心咒骂：去他老子的大侠。她只想一家三口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在牛家村过日子。

成为大侠，代价实在太大。

杨过的成侠之路说多了也是泪。即使这般，杨过飞石击毙蒙古大军的首领蒙哥，拯救襄阳百姓，昔时的小叫化蜕变成万人景仰的神雕大侠，岩岩气象，烈烈肝肠，今朝终遂英雄志，当此时，想必他依旧频频遥想起与义父欧阳锋短暂厮守的日子。

在他心里，再多的功名富贵也换不来一个父亲。

三

那时候，杨过约略十来岁，流落嘉兴，成日偷鸡摸狗，住在破破烂烂的窑洞。某一日时运大转，李莫愁与郭芙一大一小俩美女光临他的府上。

李莫愁当然是来滋事的，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不过震赫于黄药师的武功，脱身疾走，只撒下十来枚冰魄银针。针身上花纹镂刻，打造得极是精美，杨过从小玩不起玩具，一见之下满心欢喜，一枚一枚把银针拾在掌中。李莫愁外号赤练仙子，她的“玩具”不是谁都玩得。杨过的双掌立刻深黑如墨，吓得大哭起来。

这时一个怪人倏忽出现在他身旁，高鼻深目，胡须根根似铁。最奇的是双掌撑地，双足倒转。只要杨过叫他“爸爸”，他就可帮杨过解毒。

这怪人便是欧阳锋，名头响亮的“西毒”。

十年前经华山论剑一役被黄蓉用计逼疯后，欧阳锋走遍天涯海角，不住地思索“我到底是谁？”近年他逆练九阴真经，修为大有精进，一些零星的往事逐一记起，只是自己是谁，却始终想不起来。

“我是谁”属于哲学上的终极追问，已大大超越武学，怪不得哲学家都是疯子。

此时欧阳锋的外号应改为“西哲”。

四

杨过从小见别的小孩有父亲疼爱，欣羡无比。只是见眼前这怪人疯疯癫癫，自是老大不情愿。但命丧在即，只得随口叫道：“爸爸。”

欧阳锋很是喜欢，教了杨过驱毒之法。

“你这孩儿甚是聪明，一教便会，比我当年亲生的儿子还要伶俐。唉！孩儿啊！”忆起亡故的儿子，声音哽咽，眼眶湿润，不住地轻抚杨过的头，微微叹息。

杨过见他真情流露，又帮自己解了毒，回想自己处处遭人白眼，做梦都想有一个爱他怜他的父亲，此时情动于衷，抱住欧阳锋的脖子，叫道：“爸爸，爸爸。”

此时欧阳锋的身份不再是令江湖人士闻风丧胆的“西毒”，也非“西哲”，而是一名“父亲”。

后来欧阳锋与郭靖比拼掌力受了伤，在铁枪庙中静养，暂无力照料杨过，便说：“孩儿，你尽管随那姓郭的前去，日后我必来寻你。”

杨过眷眷不舍，但为了义父安危，只得随郭靖前往桃花岛。过得月余，欧阳锋内伤痊可，挂念杨过得紧，于是找来一艘小船，划向桃花岛。他忌惮郭靖、黄蓉，白天不敢近岛，躲在荒僻的山洞中，入夜方始悄悄登岸巡游，期冀见上杨过一面。如是一年有余。

五

一代宗师欧阳锋花去一年的时间，在荒岛躲躲藏藏，住山洞啃野果，只为了能与爱子相见。掩卷思之恻然，这一幕幕像极了朱自清的《背影》。

还记得那熟悉的段落么：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

“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

我绝对相信金庸写“岛上寻子”这段时，眼前飘来飘去的是《背影》的影子。

待杨过再次与欧阳锋相见之时，是在华山之巅。当时欧阳锋与洪七公闹得不可开交。为了破解打狗棒法，欧阳锋终宵苦思，须眉尽白，打狗棒尽数破解。洪七公大为折服，扑上去抱住欧阳锋，叫道：“老毒物欧阳锋，亏你想得出这一着绝招，当真了得！好欧阳锋，好欧阳锋。”

欧阳锋数日与洪七公恶斗，已是神衰力竭，目下霎时回光返照，明白了自己就是“欧阳锋”，与洪七公相拥而逝。

欧阳锋半生纵横江湖，行事狠辣，晚年却疯疯癫癫，一面寻爱子，一面寻“自己”，到头来竟成华山一抔黄土。造化真可叹。

六

但有过失的父亲终究是父亲。杨过功成名就之后，与小龙女一起上华山祭拜欧阳锋，所思当是与义父相处的点点滴滴。杨过与欧阳锋聚少离别多，却一点也不会减少他对义父的敬爱。在他受尽折辱之时，在他中毒丧命之际，是欧阳锋救了他，教他蛤蟆功，给他以父亲般的温暖。即使现今杨过贵为一代大侠，恐怕也深以不能尽孝为悔。我们做得成做不成杨过那样的大侠无所谓，父母亦不图我们为家作多大贡献。而父母的安康我们不得不放在心上。父亲节也要到了，说到不如做到，我们就送一罐马来西亚“天然一号”羊奶粉给父亲吧。而杨过最大的幸福，便是亲手给欧阳锋泡上一杯“天然一号”羊奶，抚平父亲内心的火躁，安神冲和，从而慢慢回忆起往事，找到“自己”（纯属脑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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